倪蔣懷1929年日記拼圖（上）— 遲來的歷史考掘與勘誤白雪蘭

（版權為網站所有，使用時請標示網站名稱：「倪蔣懷美術紀念館」）

從斷簡殘篇中拼出歷史珍寶

倪蔣懷日記，目前僅存 1929, 1931, 1938, 1939 年份，其中 1929 年紀錄最完整，其餘是斷簡殘篇。而 1929 年日記，1996 年已經翻譯成現行中文，收錄在：倪侯德、白雪蘭〈一位畫家的365天 — 倪蔣懷日記選錄〉，《藝術行腳 — 倪蔣懷作品展》北美館1996年出版，頁113-123，本文拼圖從這份文本開始。回顧歷史，此版日記當年出版時，據稱被出版者裁減掉畫家的礦業工作部分，只留下美術繪畫相關紀錄，其實也是斷簡殘篇。

日記刪除一半等於將畫家1929年的人生用大刀剪掉一半，此作法令人扼腕。時光無法倒流彌補，斷裂卻激發筆者遲來的動力。就像考古學家處理殘破的歷史遺跡一樣，對於考掘和拼湊必持開放態度，永遠開放給後世再挖掘。以下，筆者嘗試利用拼圖串連出一些圖像，再回看日記還透露的重要創作訊息¹，期待再有史料出土讓後世繼續補遺。

¹日記透露出的訊息可以檢驗過往有關倪蔣懷的出版品，諸多瑕疵尚待考查檢驗與修正。

日記中，筆者找到一些詞組與關鍵句，崁腳坑 (1月12日)、西村坑結算 (1月18日)、從基隆炭礦會社領得慰問金，分別是猴硐地區領120円，崁腳² 地區領100円 (1月26日，8月12日又發放一回)、辦基隆炭礦會社及銀行的事情 (2月15日)、去台北，到後宮領款 (2月20日)、訪問山田氏，第三斜坑水選結果良好 (2月24日)、去台北，訪問川口氏，就石底二坑設備與他商洽 (3月10日)、清早拜訪脇坂氏，被邀請包採叭嗹港煤礦 (4月28日)、去叭嗹港 (5月22日)、清早拜訪脇坂氏，報告叭嗹港事宜 (5月24日)、早晨訪問西川氏，拜託免除武丹坑包採工資降價之事 (5月30日)、去叭嗹港，實行工資下降之事 (6月13日)、猴硐三坑瓦斯爆炸 (7月5日)、去當鋪付利息及領出一半抵押品，想起五、六年前的苦境，感慨無限 (7月10日)、去猴硐，顏國年來巡視 (7月23日)、去澳底，帶武丹坑職員去海水浴場玩 (8月18日)、去叭嗹港多次、去猴硐和武丹坑多次、川口氏來家中，就進退問題提出準備 (12月13日)、訪問野田氏，接洽台灣製糖賣炭事 (12月31日)。

串連這些資訊靠人名、地名或會社，如崁腳坑、西村坑、基隆炭礦、石底二坑、後宮、脇坂氏、川口氏、西川氏、山田氏、野田氏、顏國年、顏欽賢，每一個詞組像考古學家處理的殘破碎片。從哪一塊碎片開始，能啟動串連呢？失敗斷線的嘗試，筆者省略贅述。事實上，畫家一整年去猴硐和武丹坑多次，猴硐和武丹坑是倪蔣懷1928/1929 年的主力坑，猴硐西村坑³ 已另文解密，西村坑和基隆炭礦、顏國年、顏欽賢的關係已確定。

² 此處白雪蘭誤為「嶺腳」。

³ 請參考https://www.gch.tw/works/6 〈是《猴硐三區煤礦》，不是《猴硐瑞三》〉。

《猴硐隧道》

《猴硐隧道》1928年10月 48 x 66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這幅作品的尺寸，畫家自稱為半開或對開。倪蔣懷遠行寫生多半以四開、少以八開為主，半開尺寸龐大，攜帶不便，戶外半開作品產出，大多和住處、工作場所、開辦的洋畫研究所，有地緣關係。倪蔣懷1943年4月21日身故後，1944/45 年，二代疏開躲空襲，倪蔣懷女兒將父親和恩師石川欽一郎的重要作品背負身上逃難，半開作品因攜帶不易，情急之下大多只能捨棄不帶。又，畫家人生最後八年四個月居住的雙葉町宅內⁴，畫室在二樓，宅院屋頂受戰爭空襲毀壞，大量原本計畫作為寶峯美術館的畫作、藝術品典藏，損毀不勘。歷經戰亂，半開作品比起四開，保存難度高。

《猴硐隧道》，倪蔣懷當年確切的站立位置，在下圖畫面中基隆河左岸那棟選煤場房舍的北面，房舍、橋樑在畫家站立的背面，畫家望向北面，與另一幅《猴硐三區煤礦》⁵正好南北相對，作品名稱曾被白雪蘭掛錯名數十年⁶，北美館官網經家屬質疑後，2024年初終於正名。

⁴ 參閱 https://www.gch.tw/publications/17〈倪蔣懷非富紳，卻心懷大志〉 

⁵ 參閱 https://www.gch.tw/works/6〈是《猴硐三區煤礦》，不是《猴硐瑞三》〉

⁶《倪蔣懷百年紀念展》基隆文化中心，1995年，頁64，以及白雪蘭《礦城 麗島 倪蔣懷》雄獅美術 2003年，頁70，二刊物命名錯誤。《藝術行腳》北美館1996年發行，頁70，倪伯群的勘查是正確的。也請參考趙守彥：新北市舊宜蘭縣猴硐隧道群，中央研究院「數位島嶼」2015年。 https://cyberisland.ndap.org.tw/graphyer/album/SfgB （2024年5月12日檢索）

基隆煤礦會社猴洞選煤場 1930年⁷ / 取自開放博物館 中央研究院典藏

日記中，畫家每回來到猴硐，西村坑和武丹坑順路，一起排程，兩坑是1929年的主力坑，字裏行間流露壓力，心情緊繃，猴硐可說是倪蔣懷1929年人生酸甜苦辣的交錯地，從未搭配寫生，因此，1928年8月和10月的作品、現今僅存的《猴硐三區煤礦》和《猴硐隧道》是珍寶。

⁷ 出自：山本三生等編。《日本地理大系第十一卷臺灣篇》。東京：山本三生發行、凸版印刷株式會社本所分工場印刷，昭和五（1930）年。

武丹坑業務

武丹坑的位置在猴硐東南方，鐵路宜蘭線兩站距離，畫家每回去猴硐，必順道去武丹坑。1929 年的武丹坑是由多個鑛區整合⁸：第 540, 553, 944, 1289, 1916, 2218, 2410, 2682 鑛區，第 540 鑛區因1910年和第 553 鑛區合併而消失，鑛區第553、944、1289、1916號於1923年由田中長兵衛（二代田中長兵衛 1858-1924，父子同名）讓渡給後宮信太郎，鑛區553號是大鑛區，接近50萬坪，其餘為3萬至7萬坪小鑛區。鑛區第2218號和第2410號，分別為四十餘萬坪、十三萬餘坪，由顏窓吟代表義和商行（顏雲年的商行）先後於1921年和1922年取得，1923年同時讓渡給後宮信太郎。第2682鑛區是後宮信太郎於1930年2月才取得的鑛區。從以上整理可看出，1923年，後宮信太郎已經整合第 553, 944, 1289, 1916, 2218, 2410 六個鑛區，總共將近120萬餘坪。

武丹坑因附近未設置鐵道車站，營運不利，1936 年又由後宮會社讓渡給基隆碳鑛。⁹

⁸ 依據張偉郎先生的部落格「放羊的狼」。

⁹ 白雪蘭誤解1929年的武丹坑屬於基隆碳鑛。見白雪蘭〈讀倪蔣懷日記，看畫家的365天 〉，收入《 現代美術》卷期：68，1996年10月，頁13-16，此處頁14。

武丹坑地點請見下圖，左紅圈是猴硐，右下紅圈是牡丹車站，倪蔣懷時代稱為「武丹坑站」，當時的位置比現在的車站更南邊，右橢圓紅圈沿牡丹溪，現在名為定福路附近就是當年武丹坑的入口，前文已說明，武丹坑在1923年由六個鑛區組成，無整合測量圖，這六個鑛區位於牡丹溪河岸至和猴硐交接的山區。¹⁰

1936年武丹坑鑛權由後宮會社讓渡予基隆碳鑛，倪蔣懷在武丹坑的工作繼續，研判至少至1942年夏。¹¹ 倪蔣懷是否曾在武丹坑附近寫生，高難度考証工作持續進行，至今未有新解。

¹⁰ 武丹坑地理位置的考證出自煤礦專家張偉郎。從史料看出，武丹坑鑛權在明治、大正年間有砂金和石炭。

¹¹ 李欽賢《蔣瑞坑》，國美館2019年，頁44 - 45：剛好（蔣瑞坑）父母親被倪蔣懷派往武丹坑管理庫房 …。

倪蔣懷1929年的主要經濟來源

我們已知猴硐西村坑屬於基隆炭礦的業務，從基隆炭礦發獎金（1月26日和8月12日），我們又得知，崁腳坑也是基隆炭礦的業務，且獎金金額告訴我們，西村坑比崁腳坑繁忙。因拜訪山田氏，畫家得知西村小次郎委託的內容之一第三斜坑的水選結果良好，愁眉大開（2月24日）。倪蔣懷筆下這位山田氏就是1927年起大力倡導煤礦水洗方法、以增進煤質的山田闡一，第三斜坑經過山田闡一指導水洗選碳，品質得到保證，讓畫家開懷。

《三峽鎮鎮誌 》：「據日人山田闡一之記述，臺煤水洗始於昭和二年(1927)，由於其本人之努力倡導，沿道煤及油煤（原料煤）方開始水洗。」為增進煤質，礦業人最初以四方形大水槽注水使滿，裝入原煤，以人力攪拌，使雜質沈澱，後使用英式機械進行洗煤。¹²

山田闡一另有詩歌、散文發表。¹³ 從1929年臺灣日日新報刊文，我們得知山田闡一從事礦山業，1929年時住在基隆巿哨船頭一九七番地，倪蔣懷日記中記載拜訪山田氏多次，就是到訪此處。從另則1942年報導我們得知後續發展，山田氏1942年任臺灣石炭會社常務取締役技術部長。

歷史考掘下一步來到叭嗹港鑛區。日記4月28日寫道：「清早拜訪脇坂氏，被邀請包採叭嗹港煤礦」，這位脇坂氏是脇坂末松，1929年時任後宮合名的支配人（經理）¹⁴，所以叭嗹港業務屬於後宮合名會社。從前文我們也得知，武丹坑的鑛權在後宮信太郎手中。

¹² 見王明義總編纂：《三峽鎮鎮誌 》第十五章：礦業，三峽鎮公所1993年出版，頁1167-1230，此處頁1176。

¹³ 請參閱臺灣日日新報1929年2月26日，以及《臺灣公論》105期，1944年。

¹⁴ 見〈 支配人訪問記〉，《臺灣實業界》第一年第八號，1929年11月1日出刊。臺灣大學特藏臺灣期刊文獻。

因此，總結倪蔣懷1929這一年的經濟來源，主要靠：

基隆炭礦：猴硐西村坑＋第三斜坑、崁腳坑

後宮會社：武丹坑、叭嗹港 (5 月起)

整個1929年度，猴硐西村坑、武丹坑、崁腳、叭嗹港，四個坑夠忙碌，還有臨時小業務石底二坑（1月10日、3月10日）、海山炭礦合股（2月1日、2月4日、12月26日、12月28日）。

除了猴硐西村坑和武丹坑，倪蔣懷有心情工作兼寫生

去崁腳坑時，喜歡安排先去瑪鍊（萬里）寫生，1月12日寫著：「頭一次乘坐金山線輕便鐵道」。這條路線當時是台車運行，載貨亦載人，由顏雲年申請，顏國年於1928年舖設部分完成，1929年全線通車。在此之前鑛場輸碳由崁腳至基隆有架空索道。大正町牛稠港蓄碳場是首站，經觀音町、內木山、大武崙、中幅、瑪鏈、野柳、頂寮至金包里，基隆至瑪鍊7.9哩，至金包里 13.9哩。推測畫家1月12日這一天從基隆新興街36番地¹⁵  家中出發，步行14分鐘，去大正町牛稠港蓄碳場搭車。

而去叭嗹港 （汐止基隆河大河灣北岸，和北港比鄰）時，通常會搭配台北行程，到了台北，頭腦思維大部分時候會切換成美術活動，不是訪問畫友、看畫展，就是為籌辦展覽忙碌。

¹⁵ 參閱 https://www.gch.tw/publications/17〈倪蔣懷非富紳，卻心懷大志〉

勘誤白雪蘭

倪蔣懷上台北另一個重要的理由是到表町二丁目後宮合名會社¹⁶ 領取礦工工資（日記2月20日、4月20日、5月29日、7月5日），不是去三井會社領工資，這裡是後宮從河溝頭北門外街搬過來的新據點。三井會社只是畫家單純作畫的景觀樓，白雪蘭謂倪蔣懷「要到台北博物館附近的三井總公司請款，就到台北博物館內公園畫畫」，非家屬提供，是白雪蘭未附加考証的杜撰，此說詞造成嚴重、毫無根據的歷史謬誤。¹⁷ 另外，有關基隆碳礦的事務，畫家直接去猴硐三區基隆碳礦事務所，或是基隆港口邊基隆碳鑛總部，1929年當時設在顏雲年的環鏡樓，日記1月31日記載「10時真野紀太郎來家中，陪他拜訪顔家及基隆煤礦會社」，從當時的租屋新興街36番地步行至環鏡樓（基隆新店街105番地），需時7分鐘。畫家接案的小規模採煤事務，工作機會來自顏家與基隆炭礦，動用不到龐大的三井財閥。

¹⁶ 脇坂末松在此上班。國史館台灣總督府文獻查閱。

¹⁷ 白雪蘭：《礦城 麗島 : 倪蔣懷》雄獅圖書2003年出版，頁36和52。

後宮合名會社的地理位置

取自中研院百年歷史地圖：臺北市職業別明細圖 (1928年)

後宮還有一個辦公室正式名為「後宮合名會社」在石明町二丁目¹⁸，就是後宮邸往南那個區塊（今南陽街一帶），兩處步行距離 2 分鐘。顔雲年和後宮信太郎 (1873-1960) 同輩，《基隆顏家發展史 》書中特別表明，兩人曾經在 1912 年臺灣鑛業會並列評議員名單，只此而已，往後於公於私皆無交情。¹⁹ 基隆碳鑛與後宮合名會社是壁壘分明的競爭對手。

¹⁸ 《御大典記念 台北市六十餘町案內 (1928年復刻) 》蔣渭水基金會出版，2020年，頁132表町二丁目登記為「後宮合名會社」動產不動產買賣，頁140表町二丁目登記為「後宮合名會社」硝子壜製造，頁142登記為單純「後宮合名會社」。

¹⁹ 唐羽著：《基隆顏家發展史》，臺灣文獻館 2003，頁245。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