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蔣懷1929年日記拼圖（下）— 遲來的歷史考掘與勘誤白雪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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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信太郎²⁰ 真是名符其實頗具爭議的日籍企業家

日記中提到基隆炭礦的經營方式會發獎金，後宮信太郎 (1873-1960) 的經營方針則是工資降價，而且五月起才開始包採叭嗹港，六月十三日即實行武丹坑工資下降之事，包採合作命運多舛，後宮真是名符其實頗具爭議的日籍企業家，倪蔣懷體恤勞工還特別為此事去拜託為人「豪放磊落」²¹ 的西川氏，推測西川氏受後宮信太郎信任，這位西川純 (1879－1943) 就是後來的台灣文學作家西川滿的父親。

²⁰  後宮信太郎投資範圍相當廣，部分業務以「後宮合名會社」運作，投資多元，例如在台北聚焦於房地產，在基隆河上游沿路聚焦於碳鑛，在北投聚焦於磚窯，甚至因此整合全台灣當時的窯業。

²¹《臺灣人士鑑》1937年臺灣新民報編，頁309。

1908年西川純全家移民來台，暫居於秋山義一經營「秋山石炭礦」基隆事務所二樓。工學士秋山義一是西川純的叔父，是第一個在基隆使用機械挖煤的日本人，可能1902/1903年已來台，1904年起任職久米組臺北出張所主任開始從事採炭業。西川純的父親秋山清八 (1848 - 1915) 在明治維新後擔任第一屆會津市市長。1914年，西川家遷居大稻埕²²，當時大稻埕居住的多為台灣人，日本人多居住在台北城內。西川純1923 - 1934 年間任職於後宮合名會社，1929年和友人成立昭和碳鑛（日記3月16日開業宴），1936 -1942 年任臺北州臺北市會議員、1941年任臺灣鑛業會評議員。西川純於1943年12月20日台北大正町自宅過世²³，總計自1908年舉家遷臺共居35年，與臺灣的連結遠勝於叔父秋山義一。秋山義一1918年時的頭銜是臺灣瓦斯會社社長，是年6月與臺灣同仁賤別返回日本，來台15年。²⁴

²²《臺灣人士鑑》1937年臺灣新民報編，頁308。

²³ 臺灣日日新報1943年12月21日。

²⁴ 臺灣日日新報1918年6月27日。

西川純的女兒西川和子、西川滿的妹妹，18 - 20 歲曾入選三回臺展東洋畫部。

倪蔣懷日記6月18日寫道：「晚上在三區事務所受顏欽賢氏招待。顏氏大醉，送他回家。顏氏在宴會席上替本人表示憤慨，感覺很愉快」，此「三區」即鑛區884號猴硐三區，顏欽賢很明顯在為倪蔣懷五天前不得已必須執行工資下降一事打抱不平，白雪蘭謂「可能與李建興競爭包彩」真是誤會大了²⁶，第一、李建興五年以後才會取代基隆碳礦進駐猴硐三區²⁵，第二、倪蔣懷一生的礦業資源皆來自顏家，而史料未呈現李建興曾競標顏家其它礦坑或基隆炭礦，李建興曾是倪父基元的學生，僅此而已。

²⁵ 參閱 https://www.gch.tw/works/6〈是《猴硐三區煤礦》，不是《猴硐瑞三》〉

²⁶ 白雪蘭誤筆見〈讀倪蔣懷日記，看畫家的365天 〉，收入《 現代美術》卷期：68，1996年10月，頁13-16，此處頁14。

日記中業務上的人際應對

川口氏，1929年後宮派駐武丹坑的技士或主任 (3月10日、3月13日和12月13日)，這位是川口乙助，責任區在武丹坑，從上下文讀來，除了武丹坑，他還出面應對石底二坑設備 (3月10日)、「就進退問題提出準備，聽他說明」 (12月13日)，此「進退問題」，1930年日記缺，歷史往後看只能從外部查找，此時，後宮在考慮是要擴增，還是退場？如前述，車站太遠是原因之一，當時武丹坑站的位置在現在位置往南，挖礦老是遇到斷層是原因之二²⁷。 史料呈現後宮會社持續經營武丹坑至1936年。

²⁷ 依據張偉郎部落格「放羊的狼」< http://ivynimay.blogspot.com/2016/04/1050405-1-1.html >（2024年5月15日檢索）

川口乙助，日本島根縣人，工手學校採礦治金科畢業，當時除了擔任武丹坑的技士或主任之外，還負責後宮信太郎和中、下游礦坑營運各種問題的溝通。石底二坑屬於顏家，和後宮合名會社無關，倪蔣懷打點石底二坑設備問題，又和川口乙助接洽，因後宮事業體業務包山包海，器具和周邊商品無缺。於公，川口乙助僅是一位工作夥伴，毫無私交，武丹坑包採工資降價之事，川口不會幫忙去遊說後宮，倪蔣懷只好去拜託西川純，於私，川口氏的企圖心不小²⁸，倪蔣懷為了業務和這位先生打交道，內心找到平衡點，路才能走下去。歷史的發展是，1930年2月後宮決定擴增，又增加第2682鑛區²⁹，畫家和這位冷峻的川口乙助，業務關係持續。

²⁸ 武丹坑之後，川口任新二坑炭坑主任。新二坑在七堵友二里，於1933年開坑。新一坑位於友蚋溪的右溪，新二坑則位於左岸。臺灣總督府文獻檔案查到川口氏私下也投資礦業，1938年取得貢寮砂金鑛權第 3009 號，1941 包採顏欽賢臺陽礦業旗下的粗坑仔，任臺灣鑛業會評議員。

²⁹ 見前文張偉郎有關武丹坑的歷史爬梳。

另一位業務關係人是野田氏。野田氏是基隆碳鑛派來西村坑的坑主任，此位先生幫忙「接洽第一斜坑再挖掘之事」(1月10日)，和藹可親，畫家為了回饋對方的熱心，「拿野田氏喜歡的玫瑰花水彩畫送給他」(2月23日)，某日往台北，「車中遇野田夫妻，一起在蓬萊閣午餐」(7月1日)，蓬萊閣吃臺灣料理，可看出畫家以臺灣人的誠摯提議進餐臺灣美味，而野田夫妻欣然答應。這位先生是年秋天離開基隆碳鑛，「聞野田主任提出辭呈，可惜」(11月6日)，親切的工作夥伴離職，畫家必感莫落，不過，倪蔣懷私下和這位野田氏關係持續，1929年的最後一天，「訪問野田氏，接洽台灣製糖賣炭事」(12月31日)，推測野田氏跳槽至台灣製糖。³⁰

³⁰ 日記1月10日、2月23日、11月6日，本網站近日將陸續公佈。倪蔣懷與野田氏的關係，靠一半日記已能掌握。

業餘代父完成代書工作

倪蔣懷的父親倪基元（1855-1930）是漢學老師，兼職代書³¹，1929年此時，父親已年高74，所謂家庭職業，父親的事也是兒子的事，畫家是知識份子，理所當然代父親完成代書工作。

「下午陳承藩來家中，住一夜。晚上寫何十字詐欺訴狀及存證信函」(3月25日)³²，陳承藩來家中，倪蔣懷一邊待客，一邊寫訴狀及存證信函，訴訟案非涉及畫家個人，很明顯。「上午八時在民事調停室，調查養女事件」（4月15日）是代書工作的另案。

³¹ 倪父基元以代書人、代筆人、代書等身份留名於臺灣早期史料，時間為光緒和明治年間，史料類有杜賣契、鬮分契、招婚合約等，參考國立臺灣圖書館史料庫。

³² 昭和4年，臺北地方法院審理有關「詐欺」案件共85件，其中只有一案之關係人姓何，事由：私文書偽造公正證書原本不實記載行使詐欺被告事件，判決日期：昭和04 (1929) 09月26日。此案倪蔣懷 3月7日起草，3月25日當天推測有寫完送出，依據後來的判決日期，時隔大約半年。文獻考察自日治法院檔案。

財務狀況入不敷出仍堅持贊助美術活動

從體恤員工工資被調降（5月至6月）到辦理員工旅遊（8月18日），可看出畫家作為鑛業包採接案人，內心悲天憫人，但是財物入不敷出「去當鋪付利息及領出一半抵押品，想起五、六年前的苦境，感慨無限」（7月10日），此「五、六年前的苦境」，筆者推測指的是五年前第一任妻子不幸去世³³，以及往前推一年的財務窘境，當時，倪蔣懷與另四人共有人生第一張鑛權，也就是1/5鑛權、後來晉升為 1/3 的第1600號鑛區，在六年前 - 1923年 - 廢止³⁴，再加上煤礦投資判斷錯誤，虧損近一萬円之多（臺灣日日新報1927-10-25）。畫家進入礦業界「自大正九年，到今年滿九年，有時順利，有時坎坷。實在不算成功。心中不滿足，且感慨無限。」（3月10日）

³³ 第一任妻子於1924年西曆11月5日、農曆10月9日過世。

³⁴ 參閱 https://www.gch.tw/publications/17〈倪蔣懷非富紳，卻心懷大志〉

以上整理，可看出畫家如何一點一滴累積家用和美術志業的資金，並釐清倪蔣懷非靠妻子娘家一步登天，非但不是，仔細爬梳過顏雲年一生經歷者，都知道雲年重用聰穎慧捷又努力的左右手，應付身邊圍過來的唯利是圖者自有一套方法。倪蔣懷身為藝術家和知識份子，聰明有智慧卻個性低調，私下又比他人努力加倍，恰恰和會作詩的雲年愛將顏窓吟十分匹配，進而從教職轉職礦業。

1929年縮影見證畫家忙碌的一生，最終倪蔣懷活了48年8個月又9天，比起創立顏家企業王國的顏雲年在世49年又27天、王國過渡接班人顏國年51年扣9天，還短。畫家在世時靠個人的力量一點一滴朝向心中的美術志業「寶峰美術館」藍圖而努力，因為「石川老師鼓勵我，決心做對社會有益的事」(2月3日)，1929年首步先開辦美術研究所。他的生活日常左右腦切換，創想和行政邏輯思維在對立的兩端，全部獨身包辦，一天當兩天用，一個命走過兩個命的勞碌，這是一張美術礦業雙軌人生圖，畫家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家屬稱之為「鞠躬盡瘁圖」當不為過。

從日記推斷倪蔣懷創作總數量

依據日記日文原版，倪蔣懷1929年一整年紀錄創作數量含四開水彩 58 幅，八開水彩 13 幅，半開 7 幅，全開1幅，油畫 15 幅，水彩畫在畫布上 1 幅 (《裡通》) ，Cox 全開 4 幅，素描以及未說明尺寸與媒材 26 幅，總計約125 幅。 一年下來若未有兩段長時間生病，數量可能更多。這125 幅中，目前出土捐贈給北美館典藏，確定是1929年的作品，只有14幅。

倪蔣懷從 1924 年第一位妻子突然過世，家中五小口嗷嗷待哺，經濟困頓，人生跌落谷底，1925年再婚，生活漸趨穩定，重拾畫筆，從 1926 年起開始出現多幅經典創作， 1926年至 1939/40 年創作不間斷，合理保守推斷，畫家一生曾畫過 800 至1000 幅作品。倪蔣懷去世後，家屬編號整理至少編至799號。

作品大量流失，原因之一，畫家在世時隨手送、官員來家中拿取，例如3月19日禮贈要塞司令官松田，原因之二，戰亂流失或遭空襲破壞，原因之三：戰後失散。

白雪蘭出版刊物單靠畫家後代口述，後人如何引為殷鑑

白雪蘭在超過三十年前已投入推廣倪蔣懷工作，惟當年的出版品大部分由家屬提供口述和畫作、文本資訊，由白雪蘭筆記，多處明顯未經歷史查證，也明顯未透過匿名審稿提升品質，錯誤百出。過往出版品由白雪蘭一人掛名，無二或三人審查機制，後人應引以為殷鑑。再者，遲了28年的畫家人生拼圖如果可以立即修正，會省下數十年來各方人士諸多對畫家的失真聯想、錯誤資訊傳播，也可以省去許多謬誤、偏差解讀，但是28年來無人做，家屬只好在倪蔣懷逝世81週年挺身而出。

白雪蘭走在歷史前端，必定需要經過歷史考驗，願意做第一人被檢驗、被批評、被推翻的勇氣值得稱許，臺灣藝術史內涵也需要一再更迭。口述歷史可依據科學方法，畫家一生的故事，如果必要取後代口述作為憑據，科學客觀的作法是附上訪談對話，後世可檢驗並判斷提問與對答之間的可信度。白雪蘭的刊物完全忽略，讀者被迫只能接受這位文字編輯者提供的二手資料。

細目仔細比對，被年輕輩視為唯一唯二的歷史資料，多處無仔細考証即錯誤出版。例如，畫家在日記中清楚說明，每月兩次去後宮合名會社請款，白雪蘭卻誤讀為倪蔣懷去三井請款，造成歷史錯誤，導致2023年北美館館長在家屬贈與記者會上作說明時，嚴重誤導歷史，畫家和三井幾乎沒有關係，完全不應該被提及。倪蔣懷日記中不曾出現「三井」，為何會如此解讀？倪蔣懷和基隆碳鑛、後宮合名會社有關係，但是畫家手中接案都是小業務，無涉及龐大的三井財閥。而這只是一個小問題，下文要指出更嚴重、更核心的問題。

有關倪蔣懷的出版品，目前有：

1) 白雪蘭展覽企劃和主編：《倪蔣懷百年紀念展》，1995，基隆：基隆市立文化中心。

2) 臺北市立美術館展覽組：《藝術行腳：倪蔣懷作品展》，1996，臺北：臺北市立美術館。

3) 白雪蘭：《礦城‧麗島‧倪蔣懷》，2003，臺北：雄獅美術。

從1995年至2003年有八年時間，白雪蘭在考証上未見大幅度自我修正、改編，甚惜，造成刊物交叉重複畫家的故事和圖檔，三本等於一本，錯誤複製，唯獨一件事應該做、至今已三十年沒做，就是作品研究，這是自稱台灣美術史「研究者」不該有的現象。

白雪蘭不僅對倪蔣懷的人生很陌生，對其作品更陌生，2023年受北美館委託整理官網資料也未見更新資料，以下這例只是龐大錯誤量的其中之一。本網站致力追求真實的倪蔣懷，將陸續公佈被錯誤包裝的案例。

其實倪蔣懷1935年完成這幅作品時，特別在畫紙背面寫上「室內」二字，如圖，是畫家親筆。倪蔣懷這幅作品要表達的，是當時代臺灣家庭室內的紛圍，著綠衣的女子是他的模特兒，坐在雙葉町家裏雕刻床沿，腳踩雕花長型踩腳凳。

白雪蘭29年前看錯重點，只看到畫中的女子，就大方將自己的意志凌駕於畫家之上，29年來每回公佈都犯錯，2024年錯誤仍標記在北美館官網上。

觀察西方、日本重要畫家，通常越重要，後世檢驗的頻率就越高，每過十年、二十年換一批團隊補遺或推翻前人，以古賀春江（1895-1933）為例，戰前美術界曾舉辦四回遺作展、戰後1988年昭和時代結束之前八回回顧展，大家比較熟悉的平成 (1989 - 2019)、令和時代，專展已至少四回，文獻目錄已經累積至少七頁、八頁。藝術史上，數十年翻轉多次、後浪推前浪，是常態。

家屬的結語：在歷史的洪流中，所有的出版品必會經過歷史過濾，凡經不起歷史考驗的出版都是歷史的「過客」。白雪蘭自1985/86 年首次接觸倪蔣懷後代提供一手資料畫作和日記，至今已近四十年，2003年至眼前也已走過20年³⁵，當前對於倪蔣懷的研究一攤死水、毫無翻轉的機會。家屬希望透過網站爬梳，淘汰缺乏考証、過時的前人刊物，讓第二輪激出更多史料，期待第三輪、第四輪倪蔣懷研究很快出現。倪蔣懷經地起歷史的淬煉。

³⁵ 2023年未見白雪蘭對倪蔣懷練就應該深入的洞察力，老話題一再重複，內容空洞的口號一再創想，例如「倪蔣懷洋畫研究所95週年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