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蔣懷的美術養成── 田口掬汀圈系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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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田口掬汀為首的美術傳播圈對美術史的貢獻非同小可。田口氏創設日本美術學院點燃倪蔣懷的美術初心...

倪蔣懷的公學校與國語學校教育

倪蔣懷 (1894-1943) 出生的年代與環境，教育資源缺乏，9歲才有學校就讀。1903年瑞芳公學校受顏雲年資助開辦，倪父與倪母從十分寮新寮搬遷至瑞芳陪倪蔣懷就讀¹，比現代人上小學晚了三年。當時代，出身家境頂尖者，小學畢業直接去日本升學，而倪蔣懷走上當時島內唯一升學可能的道路 ── 轉去台北總督府國語學校就學，是倪蔣懷出身之財力階級所能負擔的範圍與榮耀。倪蔣懷四年國語學校畢業後義務教學服務四年，離開暖暖公學校教職走入社會時，已22歲餘近23歲，小學晚三年加義務服務四年，足足比現代人多用了七年。經濟條件佳的年輕人跳過國語學校四年、義務服務四年，升學日本中學、高等學校，人生可節省四年，惜倪蔣懷的家境無此條件。倪蔣懷腳踏實地、負責任、生性不好高騖遠、不怨天尤人，並深愛自己年邁的父母。倪蔣懷22歲半初入社會時，已育有一女，父親已62歲、母親60歲，年長16歲的唯一哥哥不可靠，父親對幼子倪蔣懷寄望很深，倪蔣懷的努力未讓父親失望，也從未想過要離開父母三、四年遠去日本。

過去三十年，倪蔣懷的人生被白雪蘭未附考證、未附資訊來源、不負責任代言，家屬針對白雪蘭無中生有、編造出倪蔣懷欲讀東京美術學校夢想難成、再經謝里法寫成電視連續劇本賺大錢的反駁，請閱讀 https://www.gch.tw/news/45。

倪蔣懷喜愛並涉入洋畫的時代甚早，國語學校畢業時，是大正初期，當時代同輩水彩界畫友絕大部分去水彩画研究所（前身名為水彩講習所，草創時附屬於太平洋画会研究所）和太平洋画会研究所習畫，兩研究所皆位於東京，罕見極少數去東京美術學校。

¹ 國史館留存倪父基元戶口資料。

倪蔣懷和洋畫的機緣走在最前端，堪稱臺灣洋畫第一人。第一人意謂沒有前人能當學習對象、沒有前人指引，在資源匱乏的年代，又沒有遠去日本的可能，倪蔣懷在學習洋畫的道路上，除了在國語學校期間接受石川欽一郎 (1871-1945) 美術指導之外，暖暖公學校義務教學四年這段時間，倪蔣懷的洋畫學習並沒有停止腳步。

倪蔣懷的美術教育資源

倪蔣懷 (1894-1943) 遺留的個人相關資料已大多遺失，第三代家屬大海撈針，在「石坂文庫」² 一百多年前發佈的訊息中找到一筆珍貴的資料，和倪蔣懷2023年捐贈北美館的文獻整合拼湊，拼出當年倪蔣懷的美術養成路。這一筆資料是《私立石坂文庫年報》第11年報 (1920年，頁8) ³ 登錄的倪蔣懷捐書清單，其中有一本《正則洋画講義》⁴。這一本《正則洋画講義》開啟了三代家屬追尋一百多年前的歷史真相。

² 「石坂文庫」由石坂荘作 (1870-1940) 於1909年創立，是一座對外開放、供繳會費的民眾使用的私立圖書館，是臺灣第一座民間圖書館，地點在百年前臺灣銀行基隆分行左側，今義一路。「石坂文庫」由石坂荘作獨資創設。以上參考國家文化記憶庫。從倪蔣懷多次捐書、捐款的記錄看出，「石坂文庫」歡迎民眾捐書和捐款。

³ 「石坂文庫」創立於1909年10月1日，之後每年10月出刊年報，記錄一整年度活動。

⁴ 「石坂文庫」現為市立基隆圖書館，經查，當年倪蔣懷所有捐書皆無從追蹤。

倪蔣懷1919/1920年捐書，當時只有兩個孩子，大女兒三歲半，二女兒一歲半，長子未出世，此事倪氏二代全部不知情，茶餘飯後聽父親述說的話，也不至談及捐書清單細目。研究倪蔣懷單靠二代家屬講述，缺乏美術史背景，絕對不足。推測此一系列洋畫講義不只一本，其餘，倪蔣懷可能捐給位於田寮河畔、1924年成立的基隆女中，而非遠在八堵的基隆中學。1927年來臺在基隆女中、基隆中學擔任美術老師的村上英夫（村上無羅）⁵ 可能注意到學校圖書室裡的美術教育資源。

《正則洋画講義》由日本美術學院出版。學院於1913年由田口掬汀 (1875-1943) 創設，主事通信美術教育。這一套講義，初期的分類構想有水彩、パステル (Pastel 粉彩) 、木炭画、静物、図案、活用透視画法、風景画、肖像画、人物画、鉛筆画、新日本画（和洋合璧）等，發展至1917/1918年，出版的講義出現合冊、定期增刊、臨時增刊，年代久遠，欲蒐集全套講義難度甚高。倪蔣懷持有《正則洋画講義》意謂曾經註冊日本美術學院。

⁵ 1927年秋以作品《基隆燃放水燈圖》入選第一回臺展。村上英夫是後來倪蔣懷女兒的美術老師。

倪蔣懷得自日本美術學院的養分，對倪蔣懷一生影響深遠，在白雪蘭出版品卻以不及一行文字快速點到為止⁶，原因是白雪蘭所有針對倪蔣懷的發表全部未經自己查找、全部聽倪氏家屬述說或抄寫家屬提供的資料，有時甚至抄錯，有些抄過就忘記，沒提供的就不會，完全沒有融會貫通，對倪蔣懷的了解極為有限。

⁶ 基隆文化中心：《倪蔣懷百年紀念展》1995，頁10。

倪蔣懷於1913年底從日本美術學院西洋畫科結業，學院講義說明此機構 / 機制的運作：「講師は現代一流の大家揃、習作を無料にて批評修正し、一ケ年にて洋畫全科を卒業せしむ」⁷（講師皆為現代一流大師，免費批改作業，學生一年即可從西洋畫科畢業），以1913年底時間點推算，倪蔣懷是日本美術學院1913年開張的第一批學生，媒介此學習管道的人物，當然就是石川老師。

石川欽一郎1913年初當時在臺灣，也加入日本美術學院講師群，負責撰寫教材《写生新説》，於隔年出版。田口掬汀的日本畫和洋畫界人脈堅強，第一代旗下洋畫講師有石井柏亭、石川寅治、石川欽一郎、板倉賛治、岡田三郎助、渡邊審也、吉田博、高村眞夫、中村不折、中澤弘光、中川八郎、丸山晚霞、藤島武二、小杉未醒、和田英作、森田恒友、坂本繁二郎等。⁸

倪蔣懷2023年捐贈給北美館的五百餘件畫作與藏書中，另有一件日本美術學院講義類出版品，即上述《鉛筆畫譜 第二》1916，推測倪蔣懷也曾擁有《鉛筆畫譜 第一》，可能佚失。表面看來，1913年《正則洋画講義》系列加一整年通信美術教育並結業、1916年《鉛筆畫譜》，再加論述著作1913年石井柏亭《我が水彩》（我的水彩畫）、1914年丸山晩霞《水彩新天地》和1914年石川欽一郎《写生新説》（以上書單已全數捐給北美館）⁹，譜成倪蔣懷1913-1917年暖暖公學校四年的自我美術訓練資源，推測應該還有更多，可能戰亂遺失。深入觀察，倪蔣懷的洋畫表現，奠基在這段時間，倪蔣懷的美術觀、美術思想、美術界人脈也奠基在這段時間，這部分後續將一一釐清。

⁷ 日本美術學院《鉛筆畫譜 第二》1916，封面內頁說明。因文獻已經贈與北美館，為了探索倪蔣懷，家屬再度在日本古本市場重金買到。

⁸ 名單整合自《正則洋画講義》內頁與日本美術學院初期之出版品。

⁹ 另有一本大下藤次郎《水彩寫生旅行》1911年初版，倪蔣懷捐贈北美館的版本是1913年版。水彩泰斗大下藤次郎已於1911年秋過世，這本《水彩寫生旅行》是大下藤次郎生前限定出版，過世後再版、參版，非源自日本美術學院。

田口掬汀其人其事

田口掬汀 (1875-1943) 是個多樣的人物，一生從事的領域從文學創作（小說與戲劇）跨越至藝術評論撰寫、再跨越至辦校、辦雜誌期刊。

田口掬汀本名鏡次郎，1875年出生於秋田県仙北郡角館町，15歲高等科卒業，田口氏21歲開始投稿開啟寫作人生，在期刊發表小說的同時，也撰寫藝術相關報導文章。田口掬汀25歲榮登金港堂懸賞小說榜，首度單獨出版小說作品，從此在《新聲》、《月刊小說叢誌》、《大阪每日新聞》、《萬朝報》等報章雜誌發表評論與連載小說。1905年29歲時，代表作《伯爵夫人》於《萬朝報》連載，翌年在劇院本鄉座上演。至1912年37歲止，田口氏創作小說和劇本已超過二十部，穿插出版評論集，從此奠定他在藝文出版界的地位。¹⁰

1913年起，田口掬汀的人生軌道結合文學素養與基底，轉向藝術實務界，於1913年創辦日本美術学院、1915年開辦美術月刊《中央美術》，在美術史上的貢獻影響甚巨。日本美術学院實行通信美術教育，以及透過大量出版品傳播美術理念與實務，月刊《中央美術》由中央美術社出刊，也依賴出版系統傳播。除了出版業務之外，田口氏另外主持兩大美術展覽，一是金鈴社美術展覽，1917年起共七回，另一是中央美術展，1920年起共辦理十二回。

月刊《中央美術》於1915年10月創刊，分兩階段，第一階段從1915年10月至1929年6月休刊，共發刊165冊，第二階段從1933年8月復興第1号至1936年12月第40号¹¹，兩階段總共205冊。《中央美術》每一冊篇幅數十頁至上百頁，內容含美術教育、作家（畫家）論、海外現代美術介紹、古美術、書評、美術作品解說、作家（畫家）訪問、繪畫技法論、工藝、建築、展覽會評等。

¹⁰ 《日本人名大辞典》上田正昭等監修，講談社 2001 年出版：「田口掬汀」條目，以及《大正画人ネットワーク : 田口掬汀が拓いた「中央美術」 : 図録》（大正畫家網：田口掬汀開創的「中央美術」）秋田県立近代美術館 1996。

¹¹ 倪蔣懷捐贈北美館五百餘件畫作與藏書含《中央美術》復興第1号至第40号。第一階段期刊，大正初期倪蔣懷財力不寬裕，可能大正中末期、昭和初期零星購買，爾後可能捐出或佚失，《私立石坂文庫年報》未詳細列舉。

倪蔣懷與日本美術學院和後續發展

倪蔣懷註冊日本美術學院一年期間的作品有批改過的痕跡，家屬捐給北美館的倪蔣懷遺作中確切有五件，成績分別為甲上、甲上、甲中、上、甲中¹²，其中一幅有簽名花體字G (Ge = 倪)，是目前出土作品中最早的簽署。

¹² 從30年前倪蔣懷二代家屬提供的倪蔣懷國語學校時期圖畫作業可清楚分辨，英格蘭風的石川老師熟稔英文，批改時慣用英文字母 A 或 B。

倪蔣懷《水鄉》日本美術學院作品 / 右下角成績：甲上

1913年（不是 c.1912）24 x 31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倪蔣懷《散策》日本美術學院作品 / 右下角成績：甲上

1913年（不是 c.1912）22 x 30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倪蔣懷《磯》（海濱）日本美術學院作品 / 左下角成績：甲中

1913年（不是 c.1912）23 x 30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倪蔣懷《沖》（海面）日本美術學院作品 / 左下角成績：上 / 右下角簽署G (Ge = 倪)

1913年（不是 c.1912）22 x 29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倪蔣懷註冊國語學校和日本美術學院只有1913年1月至3月重疊，以此推測以上作品大部分在暖暖公學校任教期間提交，已經和國語學校無關。真正能夠確切證明國語學校時期水彩作品是《小南門》，背面有「校濟」二字，表示校方負責檢閱過。國語學校、小南門位置靠近多個軍事單位，百年後的今天仍是。

《小南門》1912-1913 年國語學校時期（不是 c.1915）34 x 25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小南門》背面 / 倪氏二代筆誤，應是「小南門」

校方簽有「校濟」二字（非倪蔣懷字跡）/ 國語學校、小南門靠近多個軍事單位

從日本美術学院結業後，透過石川老師，倪蔣懷於1914年6月有機會以社會人士身份參與人生首回洋畫展。這是一場「水彩畫陳列會」，於1914年6月17日起數日，在南門附屬小學校和艋舺公學校陳列小學生、中學生優秀作品，其中石川欽一郞提出近作約三十件。¹³  1914年6月21日刊有一篇文章評論石川欽一郞、小早川守、戶田朱郞、吉澤初三、小澤滋雄、富永親德、倪蔣懷等七位參展者之表現，倪蔣懷是唯一臺籍，當時稱本島人。

¹³ 臺灣日日新報 1914-06-12 和臺灣日日新報 1914-06-21。

臺灣日日新報 1914-06-21

評論者針對倪蔣懷的評語：「倪蔣懷氏 色調デッサン共に不充分の點が多いが構圖のそり樣は一體によく出來てかつた、氏の作品中『靜物』が最もよく出來てをる」（色調和繪圖打底上雖還有諸多不完美處，整體結構優秀，所有作品中尤以《靜物》創作最優異），可看出當年倪蔣懷出品多幅。《靜物》失聯中，其餘作品皆不詳，推測《景美街道》可能參展，因倪蔣懷在右下角簽署，倪蔣懷簽名表示自己滿意、可以展示。這幅地點在景美，石川老師也有一幅同景，構圖略同。

《景美街道》1914 33 x 24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1914年6月水彩畫展對倪蔣懷是一大鼓勵，雖然公學校教學繁忙、家庭義務在身，倪蔣懷仍自我精進。1913年以前的構圖明顯呈現石川風格，主體安排在中景，日本美術学院其他老師的影響尚在發酵。這幅《田舍》，以倪蔣懷簽署的習慣判斷，簽上年、月、日取代單一年必有特殊意涵，1915年1月1日此時石川老師在臺灣，仍有機會相約出遊作畫，無論石川老師是否在場，倪蔣懷的畫風開始轉變，凸顯漢味十足的臺灣房舍。

《田舍》1915 24 x 33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倪蔣懷1915-1921年的美術路難追蹤

倪蔣懷在暖暖公學校後兩年，1915-1917年，想必也有作品產出，惜目前出土的遺作辨識難度高，仍待努力。倪蔣懷對美術的興趣不減，1916年購入《鉛筆畫譜 第二》，由五位畫家講師執筆：石井柏亭、石川寅治、中澤弘光、森田恒友、坂本繁二郎，其中，森田恒友 (1881-1933) 的範例影響倪蔣懷最直接，倪蔣懷大正末期、昭和初期的構圖表現有森田恒友的影子。

森田恒友《神田州》1916

森田恒友《山の手》（町名）1916

倪蔣懷1917年3月從暖暖公學校離職轉業，人生一切無著落，對未來誠惶誠恐，先搬至焿仔寮兩年，再搬至基隆，家庭壓力與日俱增。1917-1918年有遺留作品記錄。¹⁴  1920年春天，倪母過世，1920年冬天，第三個孩子出生，生活重擔分了倪蔣懷的心，1919-1921年難有作品產出可想而知，至今未發現有作品出土。此階段的倪蔣懷更不可能拋下一切遠去日本。

¹⁴ 倪蔣懷參加春鳥會第一回正會友作品競技會，《樹木》入選二等，写真版作品刊於1917年7月みづゑ149号（山岳號）頁35，也參加1918年春鳥會第二回正會友作品競技會，《臺灣の家屋》獲選外佳作，訊息刊於1918年4月みづゑ158号，頁39，只有文字，無附圖。以上兩幅作品皆佚失。倪蔣懷和春鳥會，以及後來日本水彩畫會的關係是另一篇章。大下藤次郎1911年秋過世以後，主持美術月刊みづゑ的重責大任落在夫人大下春子身上，業務持續擴充發展，為1913年成立的日本水彩畫會搭建至關重要的橋樑。田口掬汀為首的美術傳播圈，和春鳥會、日本水彩畫會是兩大系統，理念、人脈部分重疊，構築倪蔣懷大正全期 (1913-1926) 的美術關係與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