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倪蔣懷《基隆顏家陋園》

倪蔣懷《基隆顏家陋園》1926 49.5 x 33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版權為網站所有，使用時請標示網站名稱：「倪蔣懷美術紀念館」 ）

倪蔣懷這幅創作於1926年的《顏家陋園》，是目前已公開的作品中，唯一透過畫筆表露內心評語的一幅，線索藏在作畫時間、作畫地點和內容裡，創作者的表達很隱晦，很符合倪蔣懷個性木訥寡言、低調行事，但心中有定見的風格。然而近年來卻引起諸多揣測、猜想、幻想與斷言，起因大致是觀者透過標題無法和內容作具象連結，轉而聚焦於畫面右下角那位人物，而文化部網站衍生揮之不去的貼文，一、圖檔左右翻轉誤置，二、說那人物是「穿著粉紫紅衣裳的女子」¹，顯然此說法不盡其說服力，以致網路世界又出現天馬行空的揣想，與原創者倪蔣懷漸行漸遠。

¹ 文化部國家文化記憶庫用語：「畫作中，穿著粉紫紅衣裳的女子，以背影的姿態，站在偌大的圓窗前；窗外五彩繽紛、花團錦簇，宛若仙境。而窗內的女子，只是待在藤葉覆滿的窗內，觀望窗外，與欄杆上的一盆栽相依」（亞洲數位典藏黃暐婷於2019年6月13日引述撰寫），判讀為「女子」的說法更早出現於邱琳婷：「借由留著長辮女子背影的暗示，觀者彷彿 …」，出自邱琳婷《臺灣美術史》五南 2015，頁307。

顏家陋園

基隆作為百年前的臺灣國際港口，當時港口附近幾座地標建築如郵便局、火車站和大阪商船會社等，皆膾炙人口，石川欽一郎第一回來臺時（1907-1916），曾於1912年投稿報章，文字稱頌基隆郵便局建築出自藝術大師。² 從郵便局往田寮河上游方向走，不出五分鐘即抵達「陋園」。

顏家陋園位於田寮河北岸，百年前是北臺灣的名園之一，由顏雲年（1874-1923）購自日人木村久太郎（1867-1936）。木村久太郎曾於明治末與顏雲年共事業，投資採金、採炭、水產、輕鐵、造船、鐵工業等，1917年，日本資本家三井、三菱、久原諸財團紛紛登臺搶食炭礦商機，木村氏自知勢不可擋，萌生退意，遂轉往北海道釧路發展，和三井聯手創立「太平洋炭礦會社」，顏雲年亦參與投資。³

² 臺灣日日新報 1912-03-11。

³ 見《臺陽公司八十年志》卷十人物小序，頁444，以及牧田環：〈先見の明があつた〉（有先見之明）收入野村愛正（1891-1974）編《木村久太郎翁》，東京 1938，頁62-65。

將原「木村邸」改築為「陋園」⁴，雲年增建十景：沁春池、吟拜澗、擘霜林、鋤月塢、息影廬、涵光臺、忘機亭、振衣岡、龍湫瀑、蟹波井⁵，除了原本「木村邸」和、洋建築外，顏家也增建顏氏家祠。陋園主人雲年平日喜好吟詩，是瀛社成員，曾招待全臺詩人在陋園開會。⁶ 雲年過世，兄終弟繼，國年（1886-1937）在過渡期掌理家業⁷，一切承襲雲年的好客、樂善好施與提攜人文。雖然顏家經常善待來客，畢竟陋園非比公共設施如後井仔高砂公園，是私人宅院，想進入園內一窺究竟，仍需熟人引介。

⁴ 「木村邸」以28萬廉價讓渡顏雲年，雲年將之改稱「陋園」，藉名紀念遠祖出於陋巷，見唐羽《顏家發展史》頁194 引自《顏氏家乘》卷二十二，頁1077。

⁵ 多人撰寫〈陋園十詠〉，見臺灣日日新報 1922-03-25 / 1922-04-08 / 1922-05-01，爾後《陋園吟集》（作者不詳、出版單位不詳 1924）出版時亦編入〈陋園十景詩〉五七言律絕詩共五十首，部分內容重疊。

⁶ 「瀛、桃、竹三社擊缽吟會，久不開會，茲確定來七日日曜日，下午正三時，在基隆顏雲年君陋園園中開會」，見〈擊缽吟會盛況〉，臺灣日日新報 1918-07-15。

⁷ 〈家訓の體驗〉頁 8 與〈責任感の強ひ崇高な人格〉頁233-34, 〈沒我の至誠〉頁241-42, 〈顏國年氏を憶ふ〉頁247-52, 〈事業の為めには私心を捨てた〉頁256-58，收入長濱實編寫《顏國年君小傳》出版單位不詳，1939。

倪蔣懷引石川老師入陋園寫生

石川欽一郎於1924年初第二度來臺時，倪蔣懷已從焿子寮遷至基隆後井仔賃居。石川老師留下一幅基隆郵便局水彩作品，因基隆港公共場域只要基隆要塞司令部允准，大家都可寫生，加上1926年日記失聯中，師生以基隆郵便局入框的兩幅1926年作品是否兩人相約寫生，吾人無從判斷，但是石川畫顏家陋園，倪蔣懷一定在場。那麼，石川在陋園寫生，倪蔣懷是否也一起畫？1926年日記失聯，缺直接證據，但答案是肯定的可能性居高，原因在於選景與右下角那位人物，整體作品散發創作者無比的自信。

倪蔣懷面對石川氏，他永遠是學生、永遠的模範生，而三十多歲創作中期，無關聯場域、純寫生的作品，倪蔣懷總是需要老師的評語，需要老師幫忙挑選參展作品，唯獨此情此景不一樣。來到陋園，倪蔣懷比老師還熟悉，和陋園主人有歷史連結，腦中舊情和現事湧現，對於選景十分展現主見。這份自信，離開了當下的人、事、地三角關係，又會切換回既有模式，萬事問老師。

石川老師選景

石川老師作為一位陋園訪客，對於庭園裡的人事物陌生，很忠於自己的肉眼，選擇沁春池南岸北望那棟二層洋樓，比較符合一般觀者對於題名對應視覺內容的期待。以下是石川老師的作品。

石川欽一郎《基隆顏家陋園》 1926 26x36cm 水彩 北美館典藏

倪蔣懷選景

而作品叫人霧裡看花的倪蔣懷，腦中到底在想什麼？不認識顏雲年的人找不到線索，只知顏雲年是企業戰神的人也找不到。聰明、學習力高人一等的雲年雖然快速學會日文、和日本人談判時長袖善舞、早就活出跨文化，然而對比相差12歲的弟弟國年，亦父亦兄的雲年仍漢味十足，對於新購得的宅邸充分展現百分之百陋園主人的姿態，改築陋園完全是雲年的想法、雲年的風格、雲年的成就。前文提到陋園十景是重要線索，而不知名獻詩者為百年前未一一留下攝影記錄的遺憾，作了一些彌補。比對十景中有建物的，不外乎鋤月塢、息影廬、涵光臺、忘機亭，再比對倪蔣懷作品構圖，忘機亭的可能性最高。來讀一下不知名獻詩者如何文字描述忘機亭。

〈忘機亭〉其一

清風來四面

爛漫百花薰

人比緱山鶴⁸

心如華頂雲

共將棋換劫⁹

恰好酒方醺

喜得消閒地

時邀鷗鷺群¹⁰

⁸ 典故「緱山鶴」源自古詩， 寓意人乘鶴成仙。

⁹ 非以劫換劫，而以棋換劫，以慣用語和換字作為筆法，「下棋」之意。

¹⁰ 「鷗鷺忘機」出自《列子》中的寓言，比喻人淡泊隱居，不以世事為懷。

〈忘機亭〉其二

小築雲邊一草亭

清風四面盡瓏玲

閒中把酒遣秋興

醉看山峰雨後青

倪蔣懷選擇忘機亭，推測有四個原因：創作模式、自己和雲年的關係、時間點、寓意。

ㄧ、創作模式。倪蔣懷之於同景、同題材，只要動機夠豐富，有近期近景多幅作品產出的習慣。同時期另外兩幅如下，推測這兩幅場景也出自陋園。

倪蔣懷《花園》1926 35x52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倪蔣懷《庭園》1926 38 x 27 cm 水彩、紙 北美館典藏

二、倪蔣懷和顏雲年的關係

1913年，倪蔣懷從國語學校畢業，初入暖暖公學校時的薪水每月17円，四年教書義務結束時，薪水升了4円，微薄的薪資完全遊刃無餘，同期畢業的同窗，多位無法長期擔任教職。在暖暖公學校任教的第二年，倪蔣懷與地方要人顏窗吟（1884-1941）的妹妹結親¹¹，改變了人生軌道。

倪蔣懷另有機會見到顏雲年，是因瑞芳公學校老師周碧。周碧離開瑞芳公學校後，遠行日本求學，回臺後成了雲年哥哥東年的女婿，同時也是雲年重要的左右手。不過，倪蔣懷並非因為曾是周碧的學生而成為顏家女婿，確切地說，倪蔣懷日後成為一生作農的顏火炎的女婿，是因為顏窗吟，也就是火炎的三子。

火炎是顏雲年的堂哥。聰明低調的火炎之子窗吟，在瑞芳百人家族中，很快脫穎而出，被雲年看上，邀他一起打拼事業，窗吟的眾兄弟妹們因此受惠。倪蔣懷辭掉教職後，第一站來到焿子寮，靠顏窗吟的關係住進顏家商友的房子，1920年搬至基隆，也租賃後井仔雲泉商會金務部樓上或顏窗吟宅樓上，兩樓比鄰，共享同一地址。倪蔣懷和雲年及其商友群的關係，乃透過顏窗吟。

轉業炭礦的倪蔣懷，因生意層級太低，都不會和顏雲年直接接觸。雲年的眾事業體造就許多工作機會，倪蔣懷的位置在最大半徑的最外圈。然而，倪蔣懷來自漢學老師的家庭背景，和雲年的漢詩學養特別對味¹²，雲年既然經常贊助人文藝術活動，堂哥的女婿哪有不提攜的？因此，雲年的關係群提供倪蔣懷生存的機會，倪蔣懷和雲年、陋園的關係，卻是經常緣起於陋園的人文社交活動。雲年身故後，國年掌理陋園一切按照哥哥的慣例。

倪蔣懷和顏雲年兩人建立於人文默契，帶石川老師進陋園寫生，選景勢必特別慎重。

¹¹ 臺灣日日新報 1914-04-14。

¹² 一老一少的關係更往前推，要推回瑞芳舊時代。雲年的叔叔顏正春開設私塾「培德軒」，不僅教育顏家後代，還收家族以外的孩子。「培德軒」有教師需求，倪蔣懷的父親倪基元在「培德軒」任教，因此收過前來學習的李建興。

三、時間點

陋園主人雲年1923年過世。病榻中無以釋懷的，想必然是此時長子欽賢年方21，另三子分別為17, 16, 3歲，未能獨立，還有一生所建立的龐大事業。依據顏 家長年商業夥伴牧田環的回憶，雲年曾喚重要人士如弟弟國年、周碧、 顏窗吟、長子欽賢以及基隆炭礦重要成員來到病榻前，囑託眾人同心協力、輔導未能獨立作業的欽賢及幼子。¹³ 而對此事最認真執行、最有力者莫過於弟弟國年。國年透過辦理會社登記，嚴格劃分哥哥的義和商行以及自己的禮和商行，掌理雲年事業，自己只象徵性佔義和商社 1/148 所有權，以此方式輔導雲年後代及長。¹⁴ 1926年此時，國年遵循應允內容按部就班進行，陋園接班問題明確化，天上的雲年可以放心。

¹³ 牧田環〈顏國年氏を憶ふ〉（緬懷顏國年先生），收入長濱實編《顏國年君小傳》，頁247-52。商友讚嘆國年的人格，至國年身故，其更將名下所有分與十子，會社解散，不留下枝節。後半生還業於兄（之後代）的人格，令商友讚嘆。

¹⁴ 唐羽《顏家發展史》頁284-85。

四、忘機亭的寓意。「鷗鷺忘機」，教育部成語典的解釋為比喻「隱者恬淡自適，不存機心忘身物外。」臺灣日日新報漢文版刊登〈陋園十詠〉，不諳漢語、無漢學背景的石川老師可能知道，文化隔閡，沒法內化十景的含義，反倒是倪蔣懷從小受出身漢學老師的父親的薰陶，深諳陋園十景每一景的寓意。1923年雲年不預期身故，1926年此時，雲年已不存機心，忘身物外。

髮辮背影象徵天上的雲年

男子髮辮被擺在1926年，極其違和，明顯非真人模特兒。日治初期，斷辮髮、禁鴉片和解纏足是日人管理台灣的三大政策，大稻埕富商李春生於1896年已剪掉髮辮，受中國、朝鮮斷髮風潮影響，台灣人於1911年陸續有組織性斷髮運動出現，發起人之一謝汝銓（1871-1953）是當時台灣日日新報漢文部記者、詩會瀛社創辦人之一，也是顏雲年（1874-1923）的親家。至1915年台灣男人已普遍斷髮，六十歲以上長者，臺灣總督府則准許保留髮辮。

有無可能是雲年的女兒？雲年的五個女兒詩、善、領、媞、嫆，1926年此時分別為31、29、20、17、14歲，前兩位已出嫁，後三位出養¹⁵，而且北臺灣公學校高年級女生在1920, 1921, 1922年已陸續不再留漢式後梳髮辮，改為時髦的中分或偏分，國年二女兒顏碧霞14歲就讀基隆高女，更不可能留漢式髮辮。小女生出現在倪蔣懷畫作裡無法拼湊出任何意義。

那麼，倪蔣懷在畫面忘機亭右下角所安排的人物，唯一可能性，就是雲年。出生於舊時代的雲年，剪髮辮是大事，是為社會模範做出英雄式犧牲，以表態跟進時代。1911年創立的基隆剪髮會，雲年任副會長，剪髮後有瀛社社友特別吟詩，歷史留下註記。¹⁶

天上的雲年回歸本質，當然要回歸原貌。髮辮雲年在畫面上的意義，象徵大於實質。髮辮雲年背影站在框裡的矮牆外，矮牆象徵彼世界和此世界、局外人和局內人、舊時代和新時代、天國和俗世的界分。倪蔣懷刻意將人物畫地像人偶、刻意安排象徵背影佔畫面六分之一，讓觀者不會錯看，其實經過深思熟慮。畫面中透過象徵雲年的身影看到的陋園，豁然開朗，花團錦簇，柳暗花明又一村，彼世界的雲年對於陋園的後續發展和安排是否滿意，答案很清楚。不喜話語的倪蔣懷，以畫語詮釋定調陋園的人事物發展，平安喜樂，皆大歡喜。

¹⁵ 傳統的雲年，女兒們從小就已婚嫁配對。《顏氏家乘》第四冊，頁358-59。飽讀漢書，也學習日文的國年，一家人沒有留髮辮的問題。洋化的國年年輕時就很乾脆得剪掉，1926年此時，19歲的大女兒顏梅已去東京讀書、14歲二女兒碧霞就讀創立第三年的基隆高女，比雲年後代更不可能留漢式後梳長辮。以上資料整理自《顏氏家乘》。

¹⁶ 臺灣日日新報 1911-04-05。

結語：倪蔣懷的自信不經意玩出戲中戲

百年前的倪蔣懷，一生忠於石川老師的承傳，走自然寫實路線，不排斥水彩畫會畫友跨到立體、超現實，但不進行社會批判。¹⁷ 倪蔣懷用功，或許透過日文刊物讀過源自希臘的メタ、μετα、meta、後設，但1926年的他不一定很有意識地刻意執行戲中戲、故事中的故事、框架中的跨架等概念。以構思角度看，沒有雲年背影的畫面只是美，平淡無奇的美，平鋪直敘的戲中畫面缺乏張力，有了雲年背影，故事頓時豐富，框架中多出另一個框架的疊層效果。倪蔣懷以這幅作品向天上的雲年致敬。

¹⁷ 世代的影響。倪蔣懷承襲石川老師，和日本水彩畫會的畫友們理念相近，皆不走社會批判路線，他們用自己堅持的方式關懷社會。

參考書目：

友聲會編《顏雲年翁小傳》臺北州 1924

野村愛正編《木村久太郎翁》，東京 1938

長濱實編《顏國年君小傳》基隆市 1939

《魯國基隆顏氏家乘》臺北市 : 基隆顏氏家乘纂脩小組出版，1997年

唐羽：《顏家發展史》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2003